這條搬遷路,我們走了25年——回訪新疆最大規模塔吉克族居民搬遷點
1999年,一場百年未遇的洪災侵襲了這片土地,當地生產、生活遭到毀滅性破壞。 2000年3月,全鄉居民整建制搬遷,在距離塔縣600多公里的“飛地”建設新家園——塔吉克阿巴提鎮,並於2018年最終完成搬遷。 這裏也成為新疆最大規模塔吉克族居民搬遷點。
人走出大山,心依舊留戀大山。 25年來,新一代的布倫木沙鄉居民在塔吉克阿巴提鎮出生、長大成人,但仍有部分老人因懷念山裡的生活,經常往返於兩地之間......
兩次搬遷之路
布倫木沙,意為「早年的木筏」,因在很早以前人們用簡易木筏橫渡葉爾羌河而得名。
進入布倫木沙鄉需沿著葉爾羌河逆流而上,車行至塔縣大同鄉小同村,也就到了公路的盡頭,再往崑崙山腹地,只剩下50多公里的山路。 記者在當地幹部和護邊員帶領下,共17人帶著簡易的補給徒步10多個小時,才在淩晨一點到達位於山谷中布倫木沙鄉的第一戶人家。
山路崎嶇險峻,有陡峭的懸崖,也有布滿巨石和沙子的河灘險徑。 徒步還不到兩個小時,大家就已體力不支、呼吸急促,記者的雙腳在鞋內不停摩擦,打出血泡,唯有護邊員與幾個當地牧民節奏如常。
布倫木沙鄉先後經歷過兩次搬遷,最早的一次是在1999年。 當年8月,葉爾羌河爆發歷史罕見洪災,洪峰如猛獸般撕裂布倫木沙鄉。 牧民瑪律旦·塔西巴義眼睜睜看著自家房屋被洪水吞噬,“當時覺得活不成了”的恐懼,至今仍烙印在他的記憶里。 危急時刻,牧民們通過報話機向外界發出求救信號。
這場災難的根源,一部分源於生態承載力的長期透支。 有研究報告顯示,過去60年,天山山脈和帕米爾高原的冰川中有14%至30%已經融化。 而塔縣的人口和草原載畜量也在直線增長,由1949年的8486人增長到1995年的27842人。
持續的生態壓力不斷以雪災、洪災的形式爆發。 1989年,發源於崑崙山區的塔什庫爾干河河水就曾突然上漲,沖斷40多處公路,毀壞公路長度達1200米,還沖毀了233.33公頃草場。 1999年1月至4月短短四個月的時間里,塔縣先後發生14次雪災,有的地方積雪近60釐米,災害直接損失1000多萬元。
洪災引發的連鎖反應超出想像,塔縣大部分鄉鎮場受災,其中布倫木沙鄉受災最為慘重,道路、房屋、草場盡數損毀。 面對災情,塔縣政府迅速組建救援隊,在犛牛、馬匹和毛驢的驮運下,540餘名受災群眾分6個批次,歷時一個月完成驚心動魄的崑崙山撤離。
2018年,布倫木沙鄉迎來了第二次搬遷。 當年,還有28戶牧民因眷戀故土留下,成為塔縣政府“不漏一戶、不落一人”脫貧承諾的重點幫扶物件。 最初制定的就地脫貧方案,在20座彩鋼房建成后便遭遇現實困境——峽谷間最窄處不足10米,最寬處也不過百米,加之蜿蜒的葉爾羌河貫穿峽谷,“五通七有”的基礎設施建設任務,在狹窄的山谷腹地難以實現。
經過一段時間的實地勘測與多方論證,易地搬遷最終成為破局之策。 時任塔吉克阿巴提鎮鎮長的夏爾亞德·達吾提,帶領著80餘名牧民,牽著驮滿家當的犛牛,沿著傍崖險徑蹣跚前行,鍋碗瓢盆的撞擊聲與牲畜鈴鐺聲在山谷間迴響。 至今,夏爾亞德的手機里還珍藏著當年搬遷的照片,其中一張特殊的影像最為震撼:雙眼蒙布的塔吉克老嫗緊貼著驢背,前方牽引韁繩的幹部半個身子懸在崖壁外側。
行进大约6个小时候后,太阳渐渐消失在山的另一侧,记者一行人头顶月光继续朝着布伦木沙的方向前行。越靠近目的地,路况越发险峻。大家身处悬崖边,脚下便是50多米高的陡壁,耳边传来河水沉闷的声响,队伍踩着前人的脚印蛇形移动,随手捡拾的树枝戳击岩石的脆响与急促的喘息声交织成行进的节奏。随行的一位护边员说,“这条险道,只有布伦木沙的牦牛能走稳当,外面的毛驴鞭子抽着都一动不动。”
如今,布伦木沙乡仅剩自愿返迁的10户牧民,他们居住在政府搭建的彩钢房内,延续着用水靠河、用电靠太阳、粮食自给自足的传统生活方式。河边,偶尔有断壁残垣的房屋横立,那是洪水肆虐所遗留的痕迹。
重建家园“塔吉克阿巴提”
2000年搬迁下来的第一年,布伦木沙乡的牧民们被安置在塔县及其附近的乡镇。马尔旦分到塔县电站家属院一个8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当时,政府为每一户牧民都准备了被褥、碗筷、米面等基本生活物资。马尔旦坐在屋内,目光望向远处的山,“没地、没牲畜,我又没啥技能。”想到往后的日子,满心忧虑不自觉地涌上心头。
好在当时,新疆正大力加快落实《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尽快解决农村贫困人口温饱问题的决定》。自治区政府提出,对那些确实不具备起码发展条件的地方,要下决心,把贫困户搬迁出去,实行异地开发,易地安置。布伦木沙乡自然条件恶劣、人均资源匮乏,符合易地搬迁计划的标准。于是,第二年开春,牧民们便迎来重建家园的喜讯。新址是由布伦木沙的老人商议选定的,“对于长期生活在山谷中的他们来说,海拔更高的塔县县城太冷了,老人们说他们想去温暖的地方。”塔吉克阿巴提镇人大主席托合塔西·肯加巴依说。
位于新疆西南部,帕米尔高原东部,昆仑山西端的塔县,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是全国唯一的塔吉克族集中聚居的边境自治县,周边与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国接壤。这是世居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族居民首次大规模搬迁至平原。2000年的春天,各族干部群众共同参与的新家园的建设轰轰烈烈开始了。
塔县政府积极响应政策,大力推进“以工代赈”,对布伦木沙乡的劳动力资源进行全面梳理与组织调配,将约100名年轻劳动力有序集结,参与到塔吉克阿巴提镇的建设工作中。开沟挖渠、挖地基、平地植树,牧民们手持坎土曼(一种铁制农具)开始一点一点开辟这块荒地。“五个人一起挖一间客厅的地基,能拿到200元。”马尔旦回忆。对于习惯自给自足的牧民们来说,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通过自己的劳动可以换取实实在在的报酬,实现了从游牧到务工的跨越。
塔吉克阿巴提镇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冬寒夏热,风沙肆虐。春天,不时有狂风裹挟着大片沙尘汹涌袭来,大家只能趴在地上,面部朝下,等待风沙过去,在简单抖落身上的沙尘后,继续投入到建设工作中。“我想回布伦木沙,但已经找不到方向。”马尔旦当时深感迷茫,心想自己就不该从山上下来。一旁,马尔旦的妻子静静聆听丈夫的回忆,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
同年9月,塔吉克阿巴提镇一村二村建成,布伦木沙乡剩余的牧民也一批批从塔县的临时安置点搬迁到新村。
但这里的土地仍长不出粮食。强烈蒸腾作用与干排积盐作用,让低洼地覆盖着厚厚的盐块。荒原长期缺水,土层干燥,地下水埋深2至7米,部分地区甚至达到10米。
牧民们只能靠政府接济维持生计,牛羊也陷入饲草料短缺的困境。经济的窘迫,迫使牧民们外出寻找工作机会,其中主要的工作便是捡棉花。连片的棉田仿佛白色花海,“什么时候我们地也能长出这样的作物?”这是当时大部分布伦木沙人的想法。
为了改善土地的盐碱化状况,喀什地区政府专门派出农业工作经验丰富的干部李凌峰任塔吉克阿巴提镇首任镇党委书记。他在多个县市有农业工作经验,带动少数民族群众较为集中的农区农业产量明显提高。李凌峰采用苜蓿—玉米—棉花的轮作方式对塔吉克阿巴提镇的土地进行改良,牧民们也逐渐掌握农作物种植、栽培技术。2005年,塔吉克阿巴提镇粮食播种面积达到4500亩,亩产181公斤,粮食总产57.7万公斤。
塔吉克阿巴提镇逐渐从荒漠向绿洲蜕变,曾经的黄沙漫漫间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2008年,政府停止了粮食接济,这意味着牧民们已经具备自种自食的条件。
“帮老乡搬出大山,还要在老乡心里竖起一座高山”
“塔吉克阿巴提”,塔吉克语意为“繁荣的塔吉克人的地方”,这一命名所承载的愿景,如今正通过现代化生产生活方式得以具象体现。
经过25年建设,塔吉克阿巴提镇建成7600余亩林地,3万亩耕地,其中部分农田达到了高标准农田。政府为每户居民免费建造了80平方米的富民安居房,全镇人口发展至951户3781人,其中九成以上是塔吉克族。
镇长依力木江·依明江介绍,在塔吉克阿巴提镇,当地居民每年都可享受草场补贴、粮食直补、农机补助等18项惠民补助,人均年收入超过2.3万元,其中八成以上为工资性收入和稳定性收入。
“挣钱!希望新的一年收入多多的。”“00后”塔吉克姑娘胡西奴尔·阿力甫在塔县一家酒店工作。两三年前一家人在县城也买了房子。“正因为走出了大山,我们才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和弟弟才能有机会出去上大学。”2002年塔吉克阿巴提镇开始推行国家通用语言教学,教育水平逐年提高,全镇已实现户均一名大学生。
塔吉克阿巴提镇的繁荣并没有让人忘记布伦木沙乡。“那是我爷爷的爷爷生活的地方。”谈到布伦木沙乡,不少老人难掩思乡之情。
“去年爸爸出山的时候摔倒,导致肋骨骨折,但后来还没好透,又进山了。”胡西奴尔的父亲是第一批搬迁牧民,近几年一直往返于布伦木沙乡与塔吉克阿巴提镇之间。
在马尔旦的印象中,春天的布伦木沙乡最美。漫山遍野杏花盛放,粉嫩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翠绿的草地像绒毯铺满大地,牧民们赶着牛羊在山头穿梭,累了就躺在草地上休息。“但在这里我躺在地上只能沾一身灰。”聊到布伦木沙乡,马尔旦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没有山吗?你漏了山。”一旁的伊力木江·伊明江笑着补充道。塔县所在的帕米尔高原是山的汇聚地,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和兴都库什山交汇于此。其中,慕士塔格阿塔峰最为出名。在塔吉克文化里,有诸多关于它的神话传说,被尊为“阿塔”(意为父亲)虔诚膜拜。
“是啊,还有山。”但怀念布伦木沙乡并不是对塔吉克阿巴提镇不满,马尔旦强调说。这里是他们一锄一铲,从荒芜中渐渐雕琢出的绿洲。在他们心中,这里也早已成为他们的故乡。他只是有个简单的愿望——得空的时候回到布伦木沙乡,亲手为那片承载祖辈记忆的果园浇浇水。
2001年2月,马尔旦的小儿子在塔吉克阿巴提镇出生,马尔旦给他取名叫“木力克江”,塔吉克语意为“故乡”,倾注着他对塔吉克阿巴提镇的感情。
已经回到布伦木沙乡的几户人家已经决意留在山里。
“还是更适应山里的气候。”
“这里有草场,牛羊不用圈养。”
“何况叶尔羌河里还有难以估值的玉石。”
……
牧民们七嘴八舌地诉说着返回布伦木沙乡的种种缘由。
夏尔亚德说,牧民们的乡愁,部分也源于现代化过程中的种种不适应。易地扶贫搬迁针对的“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群体,大多为各方面条件落后且闭塞,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较差。“一些搬迁群众尤其是老人心理脆弱且难以融入新环境,缺乏归属感和安全感。帮老乡搬出大山,还要在他们心里竖起一座高山。”夏尔亚德说。
作为年轻一代,胡西奴尔早已习惯城市的便利,手机、网购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遥远的布伦木沙乡于她而言,虽有着故乡的印记,却不再是她心中全部的归宿。
塔吉克阿巴提镇的发展是塔县的缩影。如今,塔县在各个领域全面推进、不断升级。新疆首个高高原机场——塔什库尔干红其拉甫机场建成通航,彻底打破了塔县“中国最西端的孤岛”的标签,为塔县打开了与外界沟通的空中通道。而盘龙古道(瓦恰公路)凭借“30公里600弯”的独特奇观,一跃成为全国自驾游的热门打卡地,吸引着众多自驾爱好者前来体验。
得益于乡村振兴和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即便位于昆仑山深处的塔县各个乡镇,塔吉克族群众依托创办塔吉克文化特色的民宿、餐饮以及马队等产业也蓬勃发展起来。通过“以文塑旅”的创新模式,将塔吉克文化成功转化为推动经济发展的“生产力”。这不仅吸引了大量游客,也让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看到了家乡发展的潜力,选择回乡创业。正如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第十四届人大代表开巴奴·斯依提卡达木所说:“家乡的蜕变让年轻人看到,守护和传承传统文化与拥抱现代生活从不对立。”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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